七
在七个时区之外,正值午后的北京市。
卢世瑜正在开会。临近期末,正是工作最忙的时候。
教学会议结束,还有一个项目会议。孩子们的毕业设计要通过商业渠道进行展览,卢世瑜动用了一些社会资源,也算是消弭掉一些不必要的人情。
工作的事情终于谈完,人群三两走出会议室,李老板留了下来。
“出去吃个饭吧。”
他对卢世瑜说。
八
李忠仁和卢世瑜认识有些年头了,最开始,也是出于商业合作。后来因为思想观念和兴趣爱好一致,关系才一直保留下来。平淡的君子之交,偶尔见一面喝杯茶,有需要的时候互相帮衬一下。
一转眼,就是十年了。
卢世瑜坐在他车上,转头看着窗外。北京的夏季,阳光可是毒辣。但他在北京这些年,早就已经习惯了。
偶尔的沙尘暴,雾霾,居高不下的房价,相对保守的思想环境,源源不断的外来人口……
对于卢世瑜来说,都不是问题。
“最近怎么样。”
李忠仁一边开车一边问。卢世瑜沉默片刻,淡淡地回答了一句,“挺好。”
李忠仁看了他一眼。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说。”
“没有。”这次他回答得很快。“你能帮什么忙。”
“诶老卢你这话说的——”
李忠仁不满意。
“搞得像每次都是我求你帮忙一样。我什么忙不能帮你?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这京圈里想找谁我不能帮你联系到?真是——”
卢世瑜只是笑了笑,没接茬。
李忠仁一番愤愤不平之后,车里又安静下来。下午三点的北京街头,正是人流最少的时候。这安静有些过了,令人不适。
李忠仁无奈地叹了口气。
“到底怎么了。你平时可不是这个样子。”
“没事。”
卢世瑜平静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说了挺好,你别瞎操心了。”
九
挺好。
是挺好。每个问他的人都收到了这句挺好。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人相信这句话。卢世瑜不是个会发火的人,但不意味着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旁边的人就不会遭殃。他带的研究生最苦命,卢老师的学术标准严格到了不能再严的地步,一个不好就被打回去重来。还没人敢提意见,只能旁敲侧击求各位和卢老师说得上话的领导多劝劝他。
李忠仁也被求了。
求了也没用。李忠仁当然希望卢世瑜开开心心没有烦恼,像他以往一样自在又平和,谁也不想看见卢世瑜这个样子。
脸色是平静,平静得像一块青石板一样,没人撬得开。
没人……
李忠仁心里幽幽地浮起一个名字来。
他眼睛微妙地一亮。一打方向盘,汽车在餐馆门口稳稳停下,两人按开安全带。
十
“电话,找你的。”
坐在卢世瑜面前,李忠仁把手机递过去。卢世瑜也没多想,接过来,还没说话,就听见那边的声音:
“……可以啊,我帮你们联系这边负责场馆的朋友,不过你们得先把名单报过来……”
一个熟悉的,温柔沙哑的女声。
卢世瑜心头微震。他或许应该把电话放下,却神使鬼差地说了一句:“……喂。”
对面的声音停下了。
“……卢世瑜?”杜泠也颇感意外,紧接着下一句就是,“你怎么了?”
“……”
“你声音听起来……状态好差。”她一如既往的耿直,“你没事吧?”
卢世瑜抬眼看了李忠仁一眼。说是看,不如说瞪,但他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去怨别人,这句“没事”在嘴边转了几圈,终究没有说出口。
一言不发地,他把手机递了回去。
“你们继续说展览的事。”他对李忠仁说。很平淡,是因为他极力忍耐着。
“老李,别多管闲事了。”
十一
这本该是普通的一天。
如果没有李忠仁这个多管闲事的人,他可以装作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失魂落魄的,突然性情大变的,状态很差的。哪一种都无所谓。反正他的工作不出错,就没人敢舞到他面前来说三道四。
有的时候,觉得这些老朋友真是烦人。
卢世瑜拧开了门锁。
夕阳落在空旷的客厅里,萧定权早已经把他的东西搬空了。他在这个房子里住了十年,从来没觉得这个地方有多空,直到萧定权搬来他身边又离开。
玄关只摆了一双拖鞋。那双鞋很舒适,是小朋友和他一起去逛街的时候为他挑的。这样的东西还有电视柜上的小夜灯,餐桌上整套的茶杯,还有沙发上某个格格不入的可爱抱枕。
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很多东西就没办法分出来你的我的,萧定权把那些分不出来的都留下了。
他其实应该找个机会把它们打包起来扔掉。但他很忙。或许他不只是忙,也有意无意地忽略着这件事。忽略着自己回到一间充满了萧定权生活过的痕迹的房子里时,心里那种感觉,到底是痛苦还是宽慰,他自己也很难说。
他只是舍不得。
用烧得胎光釉滑的靛蓝色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轻轻地抿一口。连这茶都是萧定权从新加坡带回来的,小孩的品味一向很好。
他在沙发上坐下,慢慢一点一点地喝完它。
就这么坐了很久。
窗外夕阳也一点一点地沉落下去,直至夜色笼罩。
十二
那个孩子曾经跪在这里吧。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就在这里。客厅冰冷的瓷砖上,两只手捧着那柄戒尺。瓷砖很硬。跪在上面一定很疼,但他眉眼低垂还带着点小心翼翼,看起来甘之如饴。
“你打我吧。别生气了。”
是这一句吧。
卢世瑜把那靛蓝釉的杯子放在茶几上。客厅里寂静无声,轻微的碰撞也极为清脆。
他没有开灯,所以夜色降临,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不只有这一句。
还有。还有他跪在他两膝之间,像一只逆来顺受的羔羊,却带着尖锐的怨恨的眼睛,祈求般的想要他宣之于口的爱。
要问他,为什么让他等这么久。
“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十三
他忽然也有一点想喝酒。
卢世瑜从来没有喝酒的习惯,直到萧定权闯入他的生命中。
他在的时候,冰箱里竟然也会冻着啤酒了。酒量不好还贪杯,因为这件事情教训过他无数次,每次吱哇乱叫的做保证,下次还是会把自己整得脸红上头,一身酒气往他怀里扑。
“我错了我错了”地念叨着,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地不肯撒手。
清晰得仿佛昨日光景。
那个乖巧的小朋友,那个逆来顺受的孩子,那个亲口说出“我属于你”的承诺来的人,每天与他同床安睡,也从不会仗着身形优势逾越雷池的模范恋人……
这样的人也有从他身边飞走的时候啊。
原来亲口说出“我属于你”来的人,有一天也会亲手打破它。
原来人的心是会剧烈地痛的。会痛到让人难以呼吸的。
他今天终于知道了。
忽然觉得脸上有一丝微凉。他下意识伸手去碰,碰到几粒水珠。
心里微微惊讶了一下。
他这是在哭吗。
是夜晚太黑。还是心口的疼痛太剧烈。眼泪只是流下来,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唯有那一丝微凉。唯有黑暗。
十四
漫长的静默。
待他一点一点擦去了脸侧的珠润,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来。
微弱的屏幕光打破黑夜,卢世瑜把手机拿到自己跟前。
他没有删过那个孩子的联系方式,所以,曾经看过无数遍的三个字,正刺眼地闪烁着。电子屏幕不断振动。
是那个失联了许久的人。
萧定权。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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