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
属于我们的自由之海

菩提(十六)


  “若是没了这浮光声色的虚妄,你便不敢活了么。”

  在菩提寺的厢房里,慧音把当年闻鼎师太对她说的话说给菩玉听。

  转眼就是二十二年。月光似的美人已成为了菩提寺的当家寺护之一,她也老了。细纹爬上她的眼角,笑一笑,脸上的皱纹便舒展开,一条条清晰可见。慧音的厢房内有镜子,如今看过镜子,再看二十二年前自己被印在挂历上的照片,不太能看出是同一个人。

  她不再是镜头下的,浓妆艳抹、年轻精致的,她素净,而且衰败着。

  就像一朵山茶花将要枯萎了。


  “你代替师姨好好养着它,好吗?”

  慧音把房内的一盆绿植放在菩玉面前。那是一株山茶,货真价实,慧音养它许多年,它活着,可它从未开过花。

  菩玉的小手轻轻揉搓着山茶的叶片。她从来没有像这个时刻一样这么强烈地感觉到,真正的离别就在眼前,她只能看着身边这个女人慢慢走向湮灭,从此天人两隔,不复相见。

  她本来该哭的。可是慧音说起声色、黑暗与死亡,那么平静,菩玉哭不出来了。

  安静片刻,她仰起头,轻声问道。

  “师姨,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慧音忽然说不出话来。

  过得好吗?

  她去了很多次医院,做过积极的治疗,也做过维持性的治疗。很幸运地实现了肿瘤降期,做了手术。手术成功了,所以才能又延长生命许多年,可是手术也是失败的,癌细胞转移扩散,无法再进行二次手术,只能维持下去。吃药、化疗、放疗,好在她没有头发可以掉。在深更半夜里她会在疼痛中醒来,一边念诵佛经一边掉眼泪。因为治疗导致干燥脱落的口腔黏膜会掉在嘴里,走在路上会突如其来的体液失禁——她和所有的病人一样。饱受折磨,痛苦不堪。

  她会跪在佛前厚实柔软的垫子上,一颗一颗捻着珠子,眼泪也像珠串一样流下。身体是不受控制的,因为病魔会代替她控制着它,它时而因为免疫战斗亢奋不已,时而又被摧残得筋疲力竭。

  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可是她只要精力好的时候,就起身做着寺院里的工作。扫洒庭除,诵经拜佛,主持香火大会,迎接络绎不绝远道而来的香客。香客们并不关心师太们怎样,虽然偶尔有一两个从事医务工作的信众能看出她苍白脸色柔和笑容之下掩藏的病痛,他们的关心也只是点到即止。俗世和佛家中人似乎有天然的壁障,这种壁障让他们能放心地对她说出自己隐秘而不堪的欲望,痛苦、痛苦,全是痛苦。

  想要升官发财,想要万事隆昌,想要学绩夺魁,想要铲除异己。

  无非是这样的欲念,交交缠缠不肯放松。每每听他们诉说,慧音都想,你们这些健康的人,从来不曾体会过真正的痛苦是什么,却要置身欲海中无尽地自我折磨,不肯放过自己。

  众生皆苦,众生也皆是可悲的。

  所以。她虽然在俗世里从声色光辉的顶端一坠直下,销声匿迹,在身体上,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但是挣脱了那些虚妄与尘心之后,她的心一直都是慈悲的。

  慈悲二字。慈者,爱众生,容他人之所不能容,悲者,怜众生,感伤他人之感伤。


  “我……过得很好。”

  慧音用手抚上菩玉的脸,轻声说。

  “我佛慈悲,让我多活了二十余年光景,个中苦难亦是福报。我存在着便是好,今天能和小菩玉讲我的故事,就是最好。”

  “人生不过来一场去一场。”

  她带上点笑,眼里似有轻微泪花。

  “便如烟雨尘埃,堪言好坏,只是我不后悔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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