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
属于我们的自由之海

第三十八年夏至

(存稿,来自2022,清末背景)





八抬的大轿子在街上耀武扬威地走,轿子里坐的是新近受封的慎贝勒。


慎郡王死了,贝勒爷继承了阿玛的封号,骑高头大马的小厮在轿子前边儿高喝,给贝勒爷让路。


人人都知道贝勒爷是谁,但人人都噤声。收摊,勒马,关门,回避。


这位贝勒爷在戏台上的时候,曾经让他们多么趋之若鹜,如今就有多避之不及。


贝勒爷稳稳坐在轿子里,用又白又纤细的手,揭开茶盏,安然的啜饮。





杜怜郎知道自己今天没戏了。


他的属下已经跑了,全跑了,一个个像见了猫的耗子一样,连影子都瞧不见了。只剩下最亲近他的那个孩子,孩子才十五岁,他跑不了,他没本事,没地去。


孩子抱着他的包袱,一张脸煞白煞白的,杜怜郎心里泛起一阵酸苦。他从袖子里掏出几两银子,塞进孩子手里。


不出所料。不消他嘱咐几句,孩子也跑了。


哪有人愿意跟他一起送死。杜怜郎癫狂的自嘲。抓起桌上的酒壶就往嘴里倒,却只倒出来一滴。香味已经散尽了,他砸吧砸吧嘴,根本不够解馋。穷途末路了,连酒都穷途末路了,就和现在的他一样。


或许等会儿那位旧相识来的时候,能问他讨杯酒喝?杜怜郎又笑,笑自己异想天开。楼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他枯坐在待客的大厅里,这里没有镜子。若是有,他就能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多么狼狈,多么破,多么脏,他拼死拼活才从贝勒爷的兵马手里救回来的东西,奇珍异宝堆在桌上,没用了。没人稀罕,连跑路都没人带上。


杜怜郎把额头搁在手掌上。只一滴酒,可他还是想耍酒疯。他咬紧了牙,可是喉咙里还是发出呜咽声。要命极了。马上就要死了,竟然还是要让贝勒爷看见自己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大男人一个,只晓得流泪,那又烫又辣的眼泪哗哗的,把他脸上的泥污都冲净了。


他输了。





杜怜郎从来都觉得自己一定会赢。


比如小时候。秦四月体力不佳,杜怜郎抢了他的小玩意儿就跑,得意的听着四月在后头喊着“还给我,你还给我!”,就不还他,一直把他逗哭。逗哭了再去哄,看他漂亮的脸蛋哭得又脏又羞,捏着拳头要打他的样子,有意思极了。


后来杜怜郎去上学,秦四月跟着杜班主学唱戏,他唱花旦。杜怜郎常常看着他发呆。书里说人比黄花瘦,杜怜郎就瞧着他,心想,书里写的,也不过如此。


学了戏的秦四月,比以往更是阴郁,杜怜郎就变着法的哄他开心。他跟秦四月对句子,谁先脸红谁就输了。


四月的句子,都是从戏文里看来的,他说:


“恰似莺与燕弄关关,似明月下泠泠清梵。”


杜怜郎知道这句唱词,讲的是杨玉环在唐明皇的御花园里,教宫里的乐师和戏子们唱她最新编出来的《霓裳羽衣曲》。


乐师赞美杨玉环的嗓音说,就像黄鹂和燕子的啼叫一样甜美,像月光下的潺潺流水一样清纯。


杜怜郎心里暗自好笑。其实这部戏里,还有不少描绘皇上贵妃醉和春、夜专夜的句子,但秦四月就是不肯念出来。


杜怜郎就不一样了。他偏敢说,他把四月逼在墙角上,盯着那白皙少年的眼睛,眨也不眨的,一字一句的背柳永的《凤栖梧》。


“……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酒力渐渐涌上心头,情爱的心思不觉飘荡起来,绣着鸳鸯图案的被面上,染上了某种新鲜甜蜜的血迹,好似浪花一样。


秦四月每次都会脸红。会避开杜怜郎不知廉耻的视线,却又忍不住的眉眼都舒展开来,比他郁郁寡欢的样子好看多了。


又赢了。杜怜郎会这样觉得。

每次让秦四月开心的机会,都是他赢。





这一次他还开心吗?


杜怜郎陷在回忆里,他恍恍惚惚。他快不记得了。他快不记得秦四月眉眼舒展的样子,他快不记得他水袖旖旎,巧笑倩兮的扮相。


太久了。





贝勒爷从轿上下来,手里捏着两个核桃。


邀月楼就在前面。破败了大半,仿佛发生过一场鏖战。


贝勒爷转着手里的核桃,静静看着那栋破楼,没有动。旁边忽然传来一声“报——”,由远及近。


“贝勒爷,我们抓到一个逃犯!怎么处置?”


两个官兵押着一个少年,猛的一踢膝窝,少年跪倒在贝勒爷面前。他满脸是血,丢了一只耳朵,大概是反抗的时候被削掉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外伤,只是裤裆湿了一片。


贝勒爷垂着眼眸打量了他片刻。


十五六岁光景,生的还算俊俏,若不是丢了这只耳朵,送去戏班子,实在不行,塞进相公馆,也还有几年好日子可活。可惜了。


贝勒爷轻佻的勾了勾他的脸,瞧见他怕得发抖的样子,只觉好笑。


“长得还乖嘛,跟着杜怜郎这种人做什么呢?”


戏子做久了,说话难免拿腔捏调的。贝勒爷不在意,其他人自然是不敢在意。


“可惜少了一只耳朵,不然城里新开的窑子又能进个新相公了,这可是安邦利民的大事。你这么俏的嘴脸,怎么不懂得珍惜自己呢?”


少年脸上的恐惧里裂出一丝愤怒。等了半天,倒也不见他啐一口唾沫出来,贝勒爷收回了手,觉得腻味了。


“梅郎。”他招呼自己的侍从,后者连忙毕恭毕敬的上前行礼。


“皇上宫里正缺个新太监。你把他洗洗干净送过去,务必要向皇上强调,这是载浠孝敬他的。载浠已经把南阳的乱臣贼子端了个干干净净,这就是乱臣贼子的后生,做了太监,就无后了,正好。”


贝勒爷欣赏着少年脸上的表情,觉得有趣极了。侍从毕恭毕敬的听着,作揖称是。


“还有,若是皇上觉得两边耳朵都削了才好看,也务必告诉皇上:臣也这么觉得。”


“是,奴才这就去办。”


空旷的街巷里,只留下少年凄厉的哭叫声。





慎贝勒有名字,他叫爱新觉罗·载浠。


秦四月当然不是贝勒的名字,秦四月是戏子的名字,是一个没人要的婴孩,命如草芥的戏子。


好在这个命如草芥的孩子唱戏还唱得不错。


秦四月从小挨了许多打,挨了许多饿。有时他练完一天的功,身子骨疼得像要散架了一样,皮肉上交交叠叠的全是柳条抽出来的血痕。他望着天上皎白的月亮,觉得夜晚真是个好时候,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用绳子把自己挂在树上,就像戏文里写的一样。


每一次他这样想,杜怜郎就会捧着后厨新蒸出来的糕点,摸着黑到院里来同他分。


每一次。


杜怜郎拿自己的衣服披在他身上,用学堂里偷的洋药水给他抹伤口,轻轻拍着他的背叫他慢点吃。


后来回忆起这段日子,秦四月很笃定的想,如果不是有杜怜郎在,他应该早就死了。


无声无息的。





载浠记得。要登台的那一年,秦四月也是十五岁。


杜怜郎特地从学堂翘了课赶回来,还给他带了洋人卖的花篮。


秦四月没有登过台,自然也从来没有收到过花篮。后台梳妆的小屋子里摆满了师兄们收到的花篮,大大小小的,却没有一个比得上杜怜郎给他买的花篮。


那篮里的花,他叫不出名字,鲜红鲜红的,花瓣弯弯曲曲,搁在梳妆台上,一股浓郁的香味就扑面而来。秦四月忍不住伸手去碰,才发现自己指尖都在发抖。


“怜郎。”他求助般的叫他的名字,几乎是带着哭腔。“我好怕。外面来了好多人。怎么会来这么多人?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


杜怜郎抓住他的手。“不怕。”


他也发现了秦四月的手在抖。抖得太厉害,他的眉角还没画好,可是连笔也握不住。于是杜怜郎坐在梳妆台上,左手将秦四月颤抖的指尖握在手心里,右手执一支画眉的笔,低头凑近他的额头,一丝一丝,为他细细的描。


火红的烛在秦四月身侧明亮着,烛焰随一丝溜进来的风,轻轻跳跃了一下,光影晃动在两人的呼吸之间。满室鲜花将他们环绕其中,红色的洋花篮是最漂亮的那一个,那是属于他的。为他而绽放。秦四月的倩影倒映在铜镜里,映不进去的是他迷乱的心跳声。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也听见眼前人的呼吸。他无处安放的右手抓紧了衣裾。他听见自己的冲动。他想抓住的不是衣裾,是眼前这个少年郎。


画完了。杜怜郎放下笔,秦四月得空看了一眼铜镜。画得很好,也不知他是何时,是和谁,学会了这描眉画眼的技巧。心下正泛起酸涩来,杜怜郎忽然捧起他的脸。


杜怜郎就那么看着他,专心致志的,眼神像水一样干净又柔软。就在秦四月忍受不住想要逃脱的时候,他低头吻了上来。


秦四月记得。是鲜血一样红的花,鲜血一样红的蜡烛,是没羞没臊的少年郎,脸上第一次,泛起春日晚霞般的绯红。


是少年嘴唇的触感。柔软,又甘甜。


他松开他。他嘴上沾了他的唇脂,他并不在意。他抚摸他的脸颊,手指摩挲过他的耳畔。


“不怕。”


他说。





那一次登台,他唱得很好。


所有感官都被放大了一般,世界在他眼中纤毫毕现,他进退自如。一曲终了,满堂喝彩。


秦四月谢幕。他飞奔回后台,扑进杜怜郎的怀里。杜怜郎用力回抱他。两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他好极了。他高兴极了。





两个官兵抬腿将邀月楼的破门踢开。


爱新觉罗·载浠优哉游哉的走进来,一双戏子的纤美眼睛,淡淡的看着眼前人。


杜怜郎跪倒在地上,行跪拜大礼。


“草民杜怜郎,叩见慎贝勒。”


“贝勒爷万福金安。”





十五岁时,两人谁也没有去深究他们的关系。或许少年的心里都知道,这件事情,大概不是那么对的。


但秦四月从不在意对与不对。


杜少爷的卧房里有一张柔软床榻,被面上也绣着锦绣鸳鸯。秦四月纤白的身体倚在榻上时,偶尔也会想起小时候,杜怜郎念给他听的诗。


鸳鸯绣被翻红浪。


四月觉得,杜怜郎当年的解释不算准确。


不只是某种新鲜而甜蜜的血迹,既然被称为“红浪”,那自然首先,是要“翻”的。




十一


婉转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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