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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报德(2)

 

 

 

这个故事可以慢慢讲来。

 

博士生论文的事情惊动了教务处,不常见,但也曾发生过。萧定权这件事不一样。教务处不是纡尊降贵来处理两个博士生之间的事,而是被校方勒令尽快让这件事情出一个结果,因为闹得太大了。

 

萧定权投了一个国内顶尖的学术杂志,顺利过稿,刊物发行不到24小时,就被大量嘲讽和谩骂声淹没。

 

顶尖期刊登载的论文,竟然抄袭另一家名不经传的小杂志,两位作者还是同一个学校同一个专业,登刊时间前后只差了15个小时。太讽刺了。

 

顶尖期刊这是什么业务水平?这样的论文都能让它过稿?办不来学术杂志就赶紧下课!别在那占用公共资源误人子弟!

 

如果学术界有一本业内八卦的话,萧定权和张霖一定是头版头条。

 

Q大美院是全国美术教育的领头羊,A刊则是为全世界所瞩目的,中国文化领域学术研究的标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如果不是两方机构合力把舆论压下去,现在Q大已经被幸灾乐祸的外国记者踏破门槛了。

 

因此这件事情必须有一个结果,而且要快。至于事实是什么,没那么重要。

 

听证会已经结束了。

 

 

 

 

张霖在听证会上当场给出了自己做学术研究的证据。从开题报告,到进度笔记,到修改过的各个版本和最终稿,一个不漏。

 

交给三位听证人过目,连萧定权也拿到一份打印件,专程为他准备好了,像挑衅一样。

 

萧定权看过了。但他不相信世界上有两个大脑能够思想撞车到这种程度,他只能说,张霖伪造得很好,可是这些伪造的内容和萧定权的研究内容比起来,差远了,远远不在一个水平上。

 

听证方显然不这么认为。张以诚开口道,你的内容比张霖写得好,只能证明你是个有才华的人,不能证明你的道德水平。你拿到张霖的研究素材,在此基础上做了自己的拓展研究,当然应该比他写得好,因为有张霖铺垫在前,有他抛砖引玉呀。

 

这话连喻青老师都听不下去了,她反驳道,萧定权的课题是我一路指导他完成的,没有所谓的研究素材,都是萧定权扑在山水画真迹上一点一点琢磨出来的。张霖同学的课题和萧定权这么接近,我倒是好奇,孙教授教过你怎么提炼山水画的形式语言吗?据我所知,这不是孙教授的研究方向。

 

视线转移到孙教授身上。这位老教授为难地揉了揉眉毛,不太有底气地说,张霖这个课题是独立完成的,我没有参与。

 

张霖倒是很无所谓地笑了,甚至直视着喻青老师说,老师,您在公共课上教过我。不能因为我不是您的门生,就笃定我学的不比萧师弟好吧。当然,我是比不上萧师弟的水平,我发不了A刊。但是J刊先登载了我的论文,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师弟,你说呢。

 

萧定权的拳头捏紧了。

 

你哪里来的脸管我叫师弟。

 

他真的很想说这句话,非常想。你配吗,他想说。他还想一拳砸到张霖那张带着讥笑的狗脸上。听证会可以不开了,他可以被退学,只要他此刻的愤怒能有所宣泄。

 

他凭什么受这样的委屈。

 

他一个人站在听证会的正中央。三位听证人坐在他正对面,整个会议室的格局犹如一场审讯。所有人都坐着,只有他站着,面前摆着一张孤零零的桌子,他是所有箭弩的靶子,所有枪口对准的标。

 

那些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挑衅,他们等着他爆发。他爆发了,就不必走下一步流程,直接可以判定他抄袭。人的决策都是受情绪影响的,哪怕是那位全程没有多说一句话的,一向以公正严明著称的教务处正处长。

 

因着愤怒,他手心里捏得生疼。

 

 

 

 

他最后没有说出口。

 

更没有怒气上头地做出挥拳打人的冲动事,反倒是慢慢把手指放松下来,尽管它很僵硬。

 

他沉默了,任凭张霖和张以诚继续说。

 

他沉默不是因为真的能忍下怒气,而是忽然想起来上一次,因为在评选会议上开口讽刺张以诚——而且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被卢世瑜扇了一耳光的事。

 

好久了。一年了吧。

 

当时的愤怒,疼痛,委屈,他都还记得,却也记得卢世瑜在那个夜晚,暮色落下去之后,坐在他面前对他说的话。

 

你今天让他下不来台了,明天怎样呢。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还是他不敢再对我阴阳怪气了,还是我们美院能拿下这个校级评选背后的投资?萧定权,你告诉我,你能为我做到哪一个?

 

——他一个也做不到。

 

直到今天也一样。

 

他今天宣泄他的怒火,明天呢。明天他就会被退学,甚至是把“剽窃”两个字血淋淋地写入档案,而张以诚和张霖这对仗势欺人的狗叔侄,反倒是继续活跃在Q大的学术舞台上,也许变本加厉,为一头压垮了萧定权而沾沾自喜,张以诚更会为了这件事能让卢世瑜有多难受而耀武扬威。

 

不。这不是他的选择。

 

 

 

 

最后出来解围的人是秘书长尤丽佳。

 

秘书长说话,哪怕是张以诚也要给三分薄面,自然是闭了嘴。尤丽佳不动声色地说,双方各执一词,这次听证会的结果不足以支撑对萧定权的指控,不如今天的调查就先到这里,处长您觉得呢。

 

张以诚听完脸色都变了。刚想出声反驳,怎么能这样浪费听证会的调查机会?分明就是证据确凿,应该马上下处分开除萧定权!他还没开口,教务处长先点了点头,缓缓地说,我觉得也是。

 

本以为能一次性拿下这件事的张以诚只好把话咽了下去。脸色难看得就像吃了苍蝇。

 

教务处长接着说,但是为了配合调查,接下来这段时间,萧定权同学先保留学籍,在做的博士项目也不要跟进了。

 

停项目,保留学籍。张以诚的脸色由阴转晴,好笑地看着萧定权。


这句话换个说法,可以称之为,留校察看。

 

尤丽佳有点难以置信,问道,张霖同学不用保留学籍吗?

 

教务处长淡淡地说了一句,不用。

 

 

 

 

所以张以诚走出门时才一脸得意的笑容。

 

看见卢世瑜,心情更好了,没忍住冲他扬了下眉头。

 

教务处的倾向性够明显了。叫停听证会只是缓兵之计,只要之后的调查没有进展,不需要再走任何流程,等着时间过去,萧定权被退学是早晚的事。

 

他们赢定了。

 

 

 

 

卢世瑜从两位院长口中听说了这一切。

 

他开车带着萧定权回家的时候,副驾驶上的小孩安静地看着窗外,一句话也没说。

 

院长们其实知道卢世瑜和萧定权私交甚笃,他们本不该在两个博士生中偏向一人,但人都有三分恻隐之心。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教务处倾向着谁,更何况萧定权一向是Q大美院的骄傲。无论才德还是人品都很好,没有人相信萧定权会去抄袭,两位院长也一样。

 

所以他们才会和卢世瑜说那么多。

 

院长在他们的位置上,有他们的立场。他们要顾全大局,无论教务处最后的决策是什么,Q大美院都没有反对的理由,只能服从。他们帮不了萧定权什么。

 

唯有卢世瑜这样,在行政上不挂一官半职的人,或许还能成为萧定权解困的最后一根稻草。

 

或许罢了。

 

没有人抱什么希望。他们只是仁至义尽。牺牲萧定权一个,换来整个Q大美院,乃至整个Q大,A刊,整个中国文艺学术界的安宁,很划算。

 

制度要和和平平地维系下去,需要一个替罪羊。

 

 

 

 

车停在卢世瑜家楼下。

 

卢世瑜给车熄了火,按开安全带,开门下车。走到副驾驶,给萧定权拉开了车门,沉默着,看着萧定权哭得通红的眼睛,还有他脸上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表情。

 

也许是麻木。也许是僵硬。也许在一片冷硬之下还有委屈不甘,还有愤怒,紧紧咬在牙关里。

 

只是看起来依然平静。哪怕是在他面前,也要装作平静。

 

萧定权垂下了眼眸。

 

如此静默了许久,萧定权缓缓吐出一句。

 

“……老师。”

 

沙哑,带着些哽咽。

 

“你相信我的对吧。”

 

很轻,很轻。

 

 

 

 

卢世瑜再一次想把他拥进怀里。

 

他扶着车门的手无声地捏紧了。只是从别人口中听来便觉得那么揪心,只是看着萧定权的脸色便觉得那么揪心,他绝不敢妄言自己能体会萧定权此刻的痛苦,但仍然虔诚地祈祷了片刻,这痛苦能分他一点就好了。

 

上天别只折磨他的小朋友。

 

 

 

 

静默。

 

许久之后,卢世瑜终于开口。他没有伸手过去,没有以师长或是恋人,任何一种身份去俯视或者安慰这个孩子。他作为一个人对待另一个人,看着他,认真地说。

 

“我相信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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